PG电子(中国)官方网站非虚构 ‖ 玉碎我曾踌躇着,要不要用《知音》的笔法或者《读者》的文风,来为粉玉的故事煽情。思考再三,觉得大巧若拙,还是老老实实把粉玉和老王的故事写出来,即使不用一个形容词,也能让有良知的读者震撼和感动。
粉玉是军某部连长石子玉的妻子,老王是他们的贴身卫兵。老王叫王芳,也或者是王方、王昘,村里的老一辈识字不多,弄不明白有多少个fang字,他们只管叫他老王。老来村里时其实不老,应该是小王PG电子最新网站入口。村里的人对尊敬的人都要加一个“老”字,于是小王就变成了老王。
1949 年初夏,解放大军第五次解放了州城,的残兵败将仓皇西逃,粉玉带着年幼的女儿在兵荒马乱中跟石子玉跑散了,老王保护着她们娘俩沿着陇海铁路向西逃难,最后落脚在铁路沿线南部山区的一个山村里,惶恐度日。
那个村就是我们村。老王就是我小时候常常喊的“马房伯伯”。因为自打我记事起,他就住在生产队的马房院里。
老辈人说,1952年,村里来了工作队,搞土改运动,给各家各户划阶级成份。村子里有一户姓弓的人家,兄弟两人在解放前从祖上继承了的田产。哥哥在土改中划成了地主,因为手上有血债,被枪毙了。弟弟原本手上也有两百多亩土地,因好吃懒做,玩女人,赌骰子,败了家产,临近解放时沦落为彻底的“无产阶级”。土改运动一来,他倒成了村里唯一的雇农。村里其他家庭因为都有三五亩山地,大部分被划成了中农。雇农和贫农是新中国在农村的依靠对象,曾经的地主弓老二戏剧性地成了新政权保护和依靠的对象,大会小会他都积极发言,猛烈批斗之前被他剥削的小农小户,成了名副其实的土改积极分子。
粉玉和老王在运动中一直是弓老二批斗的对象PG电子最新网站入口。那时候,农村的批斗会、忆苦会特别多,“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一起把冤申……”每次开会都少不了批斗粉玉和老王。粉玉曾是军官的太太,所以不仅在会上被批斗,还被关起来过一段时间。粉玉原本还是抱着一丝幻想,等着丈夫石子玉能够回来找她们娘俩,等了几年都杳无音信,她有点熬煎不住了。回来,在村民们的撮合下,粉玉跟老王搭伙过起了日子。他们一家三口就在马房院子里给生产队喂马,每天和牲畜一起生活。老王做了生产队的饲养员,他勤快、和蔼,跟电视电影上的“我军’的饲养员一模一样的。粉玉生性豁达,跟村民们相处得亲热、友好。她识字,常常帮在外当兵的或是做小生意的人家读信回信,偶尔,她还偷偷教到马房院里玩儿的孩子识字。
我家院门前有个半亩大小的坑,下雨的时候蓄水,平日里就是村民的活动广场。1962年的一天,公社驻队干部又把社员召集在大坑里,召开揭发和批斗的大会。弓家老二故伎重演,一上来就把老王和粉玉的历史旧账翻了一遍,又夹枪带棒把同情他们的邻里乡亲也拉到敌对阵营里,进行污名化打击和批判。那时候是大集体,被批判了就意味着在集体劳动中干最脏最累的活,被人鄙视和欺负。粉玉坐不住了,老王也一脸严肃。批判他们,打击他们,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可是今天弓老二借着他们的历史旧账,无限上纲上线,批斗起同情他们的乡亲们,这怎么能行?粉玉斗胆反问了一句:说我,我认罪。跟我来往的乡亲们又没参加,他们有什么错……弓家老二根本没想过粉玉敢在批斗大会上反驳他,一听这话马上跳起来,气急败坏地吼叫:“怎么?你还记着变天账?等着石子玉回来倒算?”又瞪着粉玉对老王喊:“石子玉的小老婆不是成了你的野婆娘么吗?你们两个反想一块反扑?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和你的野婆娘送到公社关起来!”会场上的人被弓家老二的唁唁狂吠吓傻了,惊恐地望着老王,老王从容地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转头看看他的妻子粉玉,说:“去!去!去从他崖上跳下去!”
我们这里住的是地坑院,地坑院上面的场地我们叫崖(nai)上。从崖上跳下去,就是一跃而下跳进地坑院里摔死。这是以死抗争了。粉玉听了丈夫的话,一秒钟都没有迟疑,她从会场站起来飞奔向弓家老二的院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伸展四肢一跃而下,翩然跌落在地坑院的天井里,等到众人回过神来跑下院子,她已经像一只安静的大鸟扑在大地上气绝身亡了,脑袋旁边是一滩汨汩流淌的鲜血………
粉玉死了,公社的武装部长来了,大队干部和各小队干部来了,贫下中农代表们也来了,他们开了个会,会上决定由集体拿钱,把粉玉埋了。
我幼小的时候,隐隐记得老王孤零零地住在马房院子里,他有一个会磕头的打火机,一杆长长的早烟枪。他跟队里人的关系依然很好,谁家做了好吃的都会给他送一碗。他做红薯烙饼是一绝,每次他做了,都会送一些给队里的社员吃。
1986年,弓家老二得癌症死了。那时候村里根本不知道啥是个癌症。他是村里第一个得癌症的人,他死的时候50多岁。
弓家老二有一个独子PG电子最新网站入口,他爹死了,他看都不看一眼,是他娘央求村里人帮忙,埋葬了他爹。转过年,他娘也死了,死在农历十月初一晚上,村里人给她穿寿衣的时候,发现她身上多处溃烂流脓,蛆虫在溃烂的皮肉上钻进钻出……人们恶心得呕呕直吐,捂着嘴巴用笤帚把她的遗体扫干净,草草入殓。
隔了一年,到了1989年的麦熟口上,弓家老二的独子也死了。他母亲死后不到半年他就瘫痪了,传说是被蚊子咬了一口就昏迷了(可能感染了乙脑病毒),送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从医院回来就是个瘫子,不会说话,吃喝拉撒都不知道,熬了一年多,他也死了。
粉玉的女儿嫁到邻村,老王年迈之后就是她养着。1991年寒假,我从武汉回来度假,有一天,父亲安排兄长跟着村里人一起去邻村为老王送葬,我闻之,蓦然想起在我的生活里曾经还有过一个“马房伯伯”,现在,他死了。
村里人说,老王是放羊时坠崖而死的。可是,我宁愿相信,他是跳崖而去的。他要追随他的妻子粉玉,追随那个为了维护人的尊严和人间大义以死抗争,一秒钟都不犹豫的跳崖而死的女人!
去年初夏,我回村里小住。一天,看见几个陌生面孔在重修粉玉的那个地坑院。这几年,村里成了举世闻名的5A级景区,中国地坑院文化之乡,中国摄影家散文家作家民俗家等等很多个家们的创作基地和户外活动基地……有景区就有民宿,很多外地人纷纷到村里买下老院子,翻修之后开起了特色民宿。这些人来自豫东周口,淮阳县、太康县居多,我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粉玉、老王、石子玉的后代,朦胧中记得曾经有人说过,粉玉和老王就是从那一带漂来的。
在施工现场,我和这些周口老板们聊着天,心里却在想:哪一块土地是粉玉当年玉碎的地方呢?如果她活着,现在也该是百岁老人了吧?
孙梦秋资深媒体人,散文作家,农工党中央表彰的中国健康扶贫工程优秀志愿者。参与编辑了部分作家文集、学生写作教学辅导书。出版有散文集《沿着铁路飘行》《我在高黎贡山等你》,报告文学集《布尔什维克形象》,《繁星花开》(合著),人物传记《逆光的背影:一个人和他的半个世纪》等。报告文学作品两次入选《中国报告文学精品集》(2011年,2012年)。另有散文、随笔散见于报刊或各种选本。